早在豆瓣上刚出现《二十四城记》时,我就将它列为我想看的之一,今天无意中得到去文化艺术中心看《二十四城记》的机会。想不到我在香港国际电影节看到的第一部电影,竟是压轴戏。像这种偶然的机会,我都觉得是天降大任,不写点东西记录一下都觉得挺不好意思。
电影最初吸引我的,不仅仅是贾樟柯这个名字,也不只是对于成都这个我所喜欢的城市的记录,而还有编剧中“翟永明”这个名字。果不其然,电影中对诗歌的引用,对故事叙述的节奏把握,都不失水准;甚至有一种翟永明诗那种欲说还休的味道
与其说这是部记录片,其实更像是一个民间公民记者的实地采访,又加入了虚构的成分,成了一个电视里常有的谈话类节目。但这和我前不久参加的HNWS一个傻逼脱口秀节目有很大不同,首先它不傻逼,也非娱乐,固然有令人喷饭的情节,比如陈冲那段做作的演出(如果是刻意安排的话,贾樟柯有“顺便讽刺一下”的嫌疑),但整个谈话节目本身,做到中国各大电视台谈话节目做不到的一点——真。(所以,说这是《艺术人生》的人估计看艺术人生的时候都不动脑子)
9个被访嘉宾,其中4个演员(所谓的托儿)。如果说只有5个真实的工人,恐怕整个节目就略显单调,因为要面对镜头把自己尘封的往事回忆讲得精彩(所谓“摆拍”),对于5个普通工人来说(尤其是厂里的大多数男工人,“男人总是很难放开了说”——某朋友语),是一件很难的事情。而4个虚构的角色,则把记忆集中起来讲得更精彩。(不得不说,给我印象最深的几个,都是“虚构”的。)但这种“虚构”的讲述,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,这些经历,这些生命经验是常识,它本来就不是太个体的,不是独特的。它不是一个个案,它是一个群体性的回忆,它让观众可以把自己的经验、经历都投入在里面。
站在这9个“一半真实,一半虚构”的角色后面的,是一个庞大的群体,是一个军工厂,一个城市,甚至一个国家的集体记忆。
电影在技术层面上也有较高水准,有人说这是诗一样的电影,不知是否与翟永明的合作有关。
电影是一个以语言为主要载体的电影。当代主流电影越来越依靠一些视觉上很直观的表达方式,动作越来越快,场景越来越大,台词越来越直白(赤壁:我们都输了)。看电视电影从来不需要思考,导演会很直接的告诉你,这是苹果,那是橙子,这是哭,那是笑,这是痛苦,那是无奈。这就导致我们这一代人集体脑残了。对事物的感知能力越来越低,想象力和思考能力越来越差。其实人类对世界的感知非常复杂,往往是通感加上自我认知的洗礼。如果表达者运用语言或者文字,则可给受众最大的想象空间和可感知度,这样表达或许会更准确更清晰一些。那么我们为什么不拍一部回到语言、回到文字的电影呢?然后把那些受访的演员或者人物,把他们的生活还给语言呢。(插一句,这就是我喜欢诗的原因)
在每一个场景转换时,镜头的引入和背景配乐都让人感到那种精心设计。印象很深的是一个镜头拍到一棵参天大树,阳光斑驳。然后镜头向上,向上,原来这是个楼盘的广告,在广告牌背后被围住的,是正在挖楼盘地基的工程,一片狼藉,几棵大树胡乱的倒在工地的泥里。然后镜头切换到售楼厅。
每一段访问结束后,对于被访者的定格拍摄耐人寻味,控制了叙述的节奏,如同一首诗中一句诗的提行。打羽毛球的男孩,滑着旱冰的小女孩,午后的篮球场,还有那些不变的表情和小动作。这些平凡的人物,或许我们都来不及细想,镜头的停留给了我们思索的时间,一张张脸后面的故事慢慢呈现。
作为一个在成都生活了六年并且无法抑制地喜欢上这个城市的人,我觉得这电影并不是关于成都的。记忆中我只记得有个成飞132厂,曾多次试飞飞机在我中学上空轰轰作响,但这个420厂包括影片中的场景,除了那个电视塔,其他都没有熟悉的感觉。可能电影本身就不单单是对一个军工厂,一个城市的讲述吧。而在城市变迁进程中,相对于北京、重庆、香港等地,成都算是本土保育做的很不错的了。比如锦里的建立,不仅为旅客提供了一个感受古成都文化的地点,连不少成都本地人也是在锦里休闲娱乐的常客。
既然身在香港,也不得不提一提香港的本土保育实在是糟糕。
以前英殖民统治,当然不会重视本土文化保育。现在“港人治港”了,港府却还在用一种殖民思维在祸害自己的子民。大力推行单一的“中环价值”,令香港完全被商业消费文化这一主流意识形态所控制,其他小众思想难获表达和发展。难怪特首都说“做好呢份工”,香港人啊,你的价值观就仅仅限于“呢份工”。在世界的其他任何一个地方,很难想象,一个打着“做好呢份工”的口号的人,竟然能够获得大多数选票!
就在我来香港的不长的两年内,香港政府就拆天星,拆皇后,拆利东街,拆老屋村。你每拆掉一个,拆掉的就是一段历史,一个童年,一个浪漫的故事,拆掉的是一个城市的集体记忆,拆掉的是对于一个城市的归属感和认同感。今天拆掉了一个建筑,明天就拆掉这个城市的信念,后天拆掉就是这个城市市民的祖宗们的骨架。
香港的天空很宽、很蓝,我们却只能隔着玻璃窗欣赏。
另外,朋友看完电影后感慨于电影拍摄的精致和音效的清晰,觉得很诡异。后来才知道原来24城的房地产商是电影的赞助商,顿时灰左,质疑导演动机。可细想电影本身,却又无可置疑。如今这个世界,文艺本身就只能在商业与权力的夹缝中求生存,诗歌如是,电影如是。这或许是一个时代的遗憾和悲哀。
电影对于诗歌的引用也恰到好处。特此找来各诗句的出处,自己保留。
《玻璃工厂》 欧阳江河
一
从看见到看见,中间只有玻璃。
从脸到脸
隔开是看不见的。
在玻璃中,物质并不透明。
整个玻璃工厂是一只巨大的眼珠,
劳动是其中最黑的部分,
它的白天在事物的核心闪耀。
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,
就象鸟在一片纯光中坚持了阴影。
以黑暗方式收回光芒,然后奉献。
在到处都是玻璃的地方,
玻璃已经不是它自己,而是
一种精神。
就像到处都是空气,空气近于不存在。
二
工厂附近是大海。
对水的认识就是对玻璃的认识。
凝固,寒冷,易碎,
这些都是透明的代价。
透明是一种神秘的、能看见波浪的语言,
我在说出它的时候已经脱离了它,
脱离了杯子、茶几、穿衣镜,所有这些
具体的、成批生产的物质。
但我又置身于物质的包围之中,
生命被欲望充满。
语言溢出,枯竭,在透明之前。
语言就是飞翔,就是
以空旷对空旷,以闪电对闪电。
如此多的天空在飞鸟的躯体之外,
而一只孤鸟的影子
可以是光在海上的轻轻的擦痕。
有什么东西从玻璃上划过,比影子更轻,
比切口更深,比刀锋更难逾越。
裂缝是看不见的。
三
我来了,我看见了,我说出。
语言和时间浑浊,泥沙俱下。
一片盲目从中心散开。
同样的经验也发生在玻璃内部。
火焰的呼吸,火焰的心脏。
所谓玻璃就是水在火焰里改变态度,
就是两种精神相遇,
两次毁灭进入同一永生。
水经过火焰变成玻璃,
变成零度以下的冷峻的燃烧,
像一个真理或一种感情
浅显,清晰,拒绝流动。
在果实里,在大海深处,水从不流动。
四
那么这就是我看到的玻璃——
依旧是石头,但已不再坚固。
依旧是火焰,但已不复温暖。
依旧是水,但既不柔软也不流逝。
它是一些伤口但从不流血,
它是一种声音但从不经过寂静。
从失去到失去,这就是玻璃。
语言和时间透明,
付出高代价。
五
在同一工厂我看见三种玻璃:
物态的,装饰的,象征的。
人们告诉我玻璃的父亲是一些混乱的石头。
在石头的空虚里,死亡并非终结,
而是一种可改变的原始的事实。
石头粉碎,玻璃诞生。
这是真实的。但还有另一种真实
把我引入另一种境界:从高处到高处。
在那种真实里玻璃仅仅是水,是已经
或正在变硬的、有骨头的、泼不掉的水,
而火焰是彻骨的寒冷,
并且最美丽的也最容易破碎。
世间一切崇高的事物,以及
事物的眼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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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中国工人访谈录•二十四城记》 贾樟柯/侯丽君(受访工人)
人有事做,老得慢一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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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随时间而来的智慧》 叶芝(爱尔兰)
Though leaves are many, the root is one;
Through all the lying days of my youth
I swayed my leaves and flowers in the sun;
Now I may wither into the truth.
秋叶繁多,根只有一条;
在我青春说谎的日子里,
我在阳光下招摇;
现在,我萎缩成真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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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红楼梦•葬花吟》 曹雪芹(清)
怪侬底事倍伤神
半为怜春半恼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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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泼了的牛奶》 叶芝(爱尔兰)
We that have done and thought,
That have thought and done,
Must ramble, and thin out
Like milk spilt on a stone.
我们曾经做过的和想过的,
曾经想过的和做过的,
必然漫开,渐渐地淡了
象泼在石头上的牛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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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本质》 万夏
第一次和最后一次
人终究不尽完善
太多的机会都留在错误中
我们却在幸福里得到进步
说和做并非本质
喝酒的时候口含一颗樱桃
我们可能错读一本书
认识一群内心脆弱的人物
为那些被粉碎的东西伤心和痛哭
这些也不是本质
最高最完美的是一些残缺的部分
我们完善的两次事件之间
这一切又仅仅是过程
你祈求和得到的
仅我腐朽的一面
就够你享用一生
成都
仅你消逝的一面
已经足以让我荣耀一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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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外,“二十四城芙蓉花,锦官自昔称繁花”这句诗的出处没有考察到。
仅在百度知道上找到一句:“仅在罗念生《芙蓉城》里提到过,原始出处不详。”
及其怀疑此诗的真实性,意境似乎是房地产开发商杜撰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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